耶梦加得

二十六

永徽七年夏，关内无事。

仲夏夜苦短，芭蕉绿透纱窗，也不能清减这一份燥热。值宿也都忙不迭地往各个殿室加添冰块——天子后宫本就人烟凋敝，这般一来，这阴森森的冷气更是隐藏不住，从燥热的空气里一点一点地钻了出来。宫人黄门早就习惯了一般，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。

在他们的眼中，当今天子本就是个冷冰冰的人，端居在这座没有人情味儿的深宫，竟也恰如其分——世人只道当今天子仁慈宽厚，不愧守成之君，却不知这明堂之上，竟连个托付真心之人都没有。

然而天子此刻，坐立不安。

三日前，剑南道有上表，称乐山塌方，有山脚村落，一百六十余人险遭掩埋，幸得一名偃师路过援护，放保众人性命无虞。然天灾过后，偃师不知所踪，或恐遭山石所困。

夏夷则下了朝，即刻便放了只偃甲鸟搜寻——然而偃甲鸟却三日未归。天子内心焦虑不堪，却仍克制地希冀某一天能带回一些消息来。然而消息没能等来，他却等来了比他更坐不住的女将军。

闻人羽风尘仆仆而来，一身戎装连佩刀都不曾卸了，就径直想着清凉殿冲来，询问他乐无异的下落。

夏夷则一个没抓稳，险些将坐榻上的扶手给一把揪下来——天子搓了搓手，一手的木灰。

女将军见他如此心神不宁，反倒歉疚起来。连忙跪下身低声道，“是臣唐突了……陛下也不必如此，无异他，他一向运气很好……陛下也知道的……”

她这样说着，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，声音越发低了下去。二人这样呆呆地四目相望，一时失语。又过了好久，夏夷则才叹了口气。

“运气好……这般生死不知的……真是运气好，那他怎么就不能回来呢。”

天子说这话的时候，语调竟没了起伏，只是低低地陈述着，好似这已经是同他毫不相关的事一般，他偏着头望向纱窗外岿然不动的，几乎是枯死的芭蕉，道，

“他说半年，半年他一定回来。

“还差三天……就是我们的半年。”

*

时值酷暑，在一场君臣夜会之后，年轻的皇帝忽然染了火邪，病倒在奏折堆里。帝少时便多病，及至年长才逐日强健起来，成年后少见灾病，这一病却仿佛玉山轰塌，邪火在体内十日不下，不多日竟显露出灰败的色相来。

女将军在这时又进了宫，见着病容憔悴的君王，向来肃穆严厉的她竟忍不住地抽泣起来。谁知夏夷则竟看着她笑了起来，

“哪有这么严重……都能惹得你哭了……”

闻人羽粗鲁地拿手擦眼泪，急得也都忘了礼仪尊卑，带着哭腔喊了起来，“我今晚就启程去剑南找无异……不许对我说什么把烁儿托付给我的混账话！听见没有！不许说！”

“我不说就是了……”夏夷则还是温柔地笑，“你别反应这么大呀，我只是病了，又不是要去寻死。”

闻人羽一怔，“你那三天……”

夏夷则苍白的脸上挂着病态的殷红，他低低咳嗽了两声，道，“其实我也想通了……不管无异是死是活，这都是他自己想去做的事。即便当初我蛮横将他留下来，他又哪里会快活了？

“他同我不一样的……天生就不该留在这样的地方。

“别说什么我要寻死的话了……这个天下，是我要守护的东西，我答应过他了，我也一定会做到……”

边这样说着，天子又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来，

“只是我若当真没见他最后一面……怕是这辈子都要悔愧伤怀。

“所以闻人……去找他吧……哪怕是……我也想，再见他一面……”

女将军再也忍耐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。

*

御内有传闻，说天子病入膏肓，大约已是撑不过今夏。太子年幼难持大统，天下引有乱象。

夏夷则的病似乎又重了些许，每日经过寝殿便能听着他不间断的咳嗽声，渐渐地，竟连咳嗽声也少了，只剩下微微弱弱的呼吸。

又过了三日，天气凉了一些，清凉殿内外已是一阵死气。

天子躺在床上几乎已不怎么能动弹，药石罔效，只余武皇后侧坐榻边，尽夫妻之谊。然而皇后并不动弹，却看着他不发片语——皇家夫妇本就感情稀薄，更何况他们二人这般陌路——夏夷则偏着头去，迷迷糊糊地望向纱窗之外。

芭蕉又抽出了新的嫩芽来，随着徐徐而来的清风微微摆动着，有一只小鸟停在了芭蕉枝头，张开嘴鸣叫着。

“夷则……夷则……”

已有三五日不能起身的天子，竟一下从榻上跳着坐了起来。

武皇后骇了一跳，震得满头的步摇乱乱打颤。

只着了单薄中衣的天子披头散发，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——仿佛这二十来天的病全是假的一般，他如同一个健康的成年人，飞奔着冲向清亮殿外。

同每一次的相遇一般，那是雨后的一缕阳光，从层层的云中穿透而出，和煦地照射在夏夷则的身上。女将军也是一身的狼狈，但仍微笑着用肩架住身边的人——那人动作怪异地翘着一条腿，朝着他亏欠地微笑着。

“对不起啊夷则……我在剑南摔了腿，得要两三个月才能好……连馋鸡的背我都爬不上……”

乐无异笑得仍旧仿若十年之前，那个月下对他说，“多下会儿，不就能同你多说几句话嘛”的少年。

就在他还没说完话的瞬间，就被赤着脚冲上来的皇帝，紧紧地拥抱住了。